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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家有句農諺:“布谷布谷,收麥插谷。”農歷五月前后,布谷鳥隱匿叢林,啼叫不息,執著而單調地呼喚,喚起小麥揚花、油菜結籽、麥子黃梢……等到氣溫再升高些,伴隨幾場驟雨落下,就該收小麥、插稻秧、種紅薯了,緊要的農事樁樁件件接踵而來。
每年此時,端午節也快到了,到處流淌著豐稔的氣息。石榴紅了、枇杷黃了,毛桃一類的果子陸續成熟。家里小麥差不多也剛收割完,磨了面,奶奶照例會做麥粑過節,犒賞大家一段時間的辛勞。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食物,其實就是老面饅頭,俗稱“饃饃”,雖然如今想吃的話每天都能吃到,卻總覺不及老家端午的味道。
印象中,爺爺很喜歡吃糯米和麥粑。每遇農事忙碌,他就巴望著,嘟囔個不停。奶奶會以特定事情干完就“做麥粑”“蒸糯米”為承諾,使他心無旁騖地把眼前的活兒做完。據說,這招用了很多年,屢試不爽。
終于,緊要的農事全都了結,奶奶兌現諾言。端午前,她慷慨地取出幾大瓢面粉,加入類似酵母的“粑娘”,添水和面,循環揉和,反復翻捶面團,又捏扯出拳頭大小的面坨,整齊擺放在撒勻底粉的大簸箕上,再蒙上一層紗布。經三四個小時的發面、醒面過程,面坨略微攤開漸漸蓬松,最后從拳頭大小擴充至碗口大小。
日影已在土磚墻上爬了三丈,仍聞不見麥香。我感到不解:“婆,怎么不直接上鍋蒸,非要等那么長時間?”
“好饃要等時光釀。沒發酵好的粑,里面緊成坨,難以蒸透,口感也不松軟。”奶奶刮洗著面盆說,“做事情要耐心,做一樣就得像一樣,做得不好還不如不做。”
老家燒的是土灶,鍋小,麥粑單次盛放不下。奶奶遂架上蒸格、墊上蒸布,分批把發好的麥粑投入,起大火蒸制。灶膛的火苗舔著鍋底,氤氳的水汽升騰,伴隨柴火紕裂,麥粑香味交織著煙火氣,濃郁撲鼻,漫過整個院子,催生的化學反應讓人急不可耐。
我抑制不住沖動,迫不及待揭開鍋蓋要取麥粑,卻被鍋里迅速沖開的水汽燙得嗷嗷叫。
“急什么?你公還沒回來,沒個先后!”奶奶的巴掌輕輕落在我的手背上,“蒸粑必須沉住氣,鍋蓋揭早敞了汽,就成半生不熟的死面疙瘩了。”
我只好悻悻作罷。過好一會兒,黃昏臨近,日墜西山,蟲鳴漸起,暮色隱約中,爺爺的身影才出現在門前的屋巷里,一歪一扭地抵近家門。他放好擔挑和農具,晚餐方上桌,只一盤炒莧菜、一盆絲瓜蛋湯。就著新出鍋的麥粑,熱氣騰騰的,我們祖孫仨吃得津津有味。
“我們那會兒啊,過年要是能啃上一口白面饃,能記一輩子。”爺爺捻起掉落的麥粑屑,小心地放進嘴里,皺紋里盛著艱苦往事,“你們這代人很幸福,趕上了好時候。可別忘了,過日子就像吃麥粑,剛入口是淡的,細嚼慢咽才知甜……”
未經身受,不知其苦。爺爺名字中含有一“水”,不想竟一語成讖。據村中老人講,大約抗戰勝利前夕,爺爺的父親、我的曾祖父不幸被日本侵略者抓了壯丁,擄掠至長江碼頭上充勞工,強迫勞動、日夜負重,最終被殘忍地折磨致死,那時爺爺還不滿2歲。不久,母親又離去。身如浮萍風飄絮的他,與兄長相依為命,在一片湖泊中踽踽獨行,抓野鴨、撿鴨蛋、采蓮蓬、挖藕、抓魚……憑著頑強的生命力堅韌生長。
從小離娘,坐下話長。“能過上今天這樣的光景,已經很知足了。”奶奶先吃完起了身,爺爺忙把老故事添上結束語。奶奶進到廚房,轉而端出一缽麥粑,擺得滿滿當當、整整齊齊,囑咐我:“你吃完飯,把這些粑給蘇婆送過去。”蘇婆是同村婦孺,其丈夫跟我爺爺平輩,遵照禮儀我應稱呼奶奶。她待我跟自己孫子一樣好,常給我投喂些家饌,捎帶各式各樣的零食、糖果。
“這么多都給出去嗎?那我們自己剩不了幾多了!”
“蘇婆今天來家里坐,還給你帶了這多枇杷和粽子!”奶奶指向堂桌上一提物件,語重心長地說,“我們不能光受他人的,只進不出。吃人一口,得還人一斗。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應如此,知感恩、有來往才能長久啊!”
沉得住氣方可成事,慢慢咀嚼總有回甘,舍得分享才能收獲快樂。一屜簡單的麥粑竟也蘊含著大智慧,寓托著人與人最樸實的相處之道,于我而言,更兼一份轟隆隆的懷念與牽掛。
布谷鳥亦名“子規”。關漢卿一曲曰:子規啼,不如歸,道是春歸人未歸。自外出求學特別是參加工作后,我回去得少了,童年的田埂印象漸漸模糊。但每次回去,總能看到鄉村的新變化。新路一條條通達、新房一幢幢矗立……腳下土地是不會撒謊的,升騰的鄉土氣息就是生生不息的力量。一切向善向美向好,何嘗不是一種回甘?
布谷鳥又在叢中啼鳴,清澈而急切,喉嚨深處泛起甜潤麥香,也喚起陣陣鄉愁。那些在等待中發酵的時光,在分享中傳遞的溫暖,原來都藏在那一枚枚質樸的麥粑里,承載著鄉親們至淳至真的情感連接,釀成了歲月里最清甜的回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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